“俗不可耐”成就了拉斯维加斯，为何不能成就华北？

拉斯维加斯的 NY Hotel ©️MGM Resorts International

同样在北纬 36 度附近，

河北与拉斯维加斯隔太平洋相望。

而同样被卷入奇观建筑浪潮之中，

背后代表的却是相差甚远的

失落与欲望。 

视频博主史里芬头像 ©️大史记Schlieffen

视频播客，所谓“Vlog”凭借生产的低门槛，从“我”出发的互动感，以及提供给观众的窥私欲，并伴随着社交与视频平台的兴起成为了获取网络声量最快捷的形式之一。但在 2018 年，凭借 Vlog 在这半年迅速笼络近 90 万微博粉丝的视频博主史里芬（Schlieffen）却打破了我们习以为常的 Vlog 模式，没有华丽的制作效果，没有琐碎但精美的生活片段，通过第一人称的角度展现了一个下沉式的游客体验。

这组名为“大史记”Vlog 的目的地集中在京津冀的人间“奇观”，所有那些你未曾亲临但一定在互联网上被反复调侃的疯狂建筑：福禄寿老几位组成的天子大酒店、霍格沃茨的华北飞地河北美术学院、张连志建成的河北“凡尔赛”瓷房子等，都一一由史里芬亲力亲为，帮你盘得明明白白。

从左到右依次是：用“福禄寿”三星彩塑为原型的河北三河市天子大酒店 ©️搜狐；天津通过老洋楼改建的“瓷房子” ©️Flickr / Yaohua2k7；仿欧洲城堡群修建的河北美术学院南校区 ©️Zcool 

你很难不从史祥莆本人操刀的旁白以及“大史记”这一过于宏大的系列名中看到这一视频系列中的调侃意味。尽管史祥莆承认在制作视频的过程之中，他也确实能透过这荒诞幽默重新唤起人们对“京幾福地”的关注，剥除 Vlog 的华丽外衣，重现华北生活的日常。但当我们重回邢台、保定、天津静海、甚至石家庄，在这“一村一迪士尼，三步一西斯廷”的全民造奇观浪潮中，也不难发现其背后的失落与欲望。

史里芬参加虎嗅 F&M 创新节年轻馆演讲 ©️虎嗅

华北不是第一个造奇观的，就连当年华侨城兴建风靡一时的世界之窗也不是第一个。跨越太平洋，在美国西海岸莫哈韦沙漠中内华达州的拉斯维加斯早已凭借其挪用奇观的数量以及巧妙的城市规划方式震撼整个世界。无论是 NY Hotel 前方伫立着的自由女神像，或是 Luxor Hotel 的金字塔与斯芬克斯，也无法否认它们与石家庄洞沟村卢浮宫金字塔的异曲同工之妙。

拉斯维加斯 Luxor Hotel 的金字塔与斯芬克斯️ ©️Miguel Hermoso

前有拉斯维加斯威尼斯人，后有石家庄威尼斯水世界，同样基于现实造物重现的现代建筑们，为何在美国与中国得到了两种不同的评价。更多人倾向于讨论两地建筑的美学层面，比较所谓的质感与精致程度，但或许当仔细对照发现，两条人工“威尼斯运河”边相差最大的可能只是 Godiva 和黄记煌三汁焖锅。为何“俗不可耐”成就了拉斯维加斯，不能成就华北？这或许不是一个简单的美学问题。

左：拉斯维加斯威尼斯人酒店 ©️The Venetian Hotel

右：石家庄威尼斯水世界

无论是仿造的金字塔或是雄安的鳌宫，这些带有明显实际美学参考的建筑都颠覆了当时建筑的含义，它从提供空间的角色走向了装饰功用的极致（无论这种装饰是正面或是负面的），这些建筑的灵感都可被溯源至上世纪七十年代跟随波普文化产生的波普建筑（Pop Architecture），它们脱胎于流行文化的符号，用“奇怪”、“象形”或是“制式化”的形式表达他的功用。

俄亥俄州 Longaberger 公司总部 ©️Barry Haynes

而最能够代表这一建筑类型的某过于美国俄亥俄州兴建于 1997 年的 Longaberger 公司前总部，又被称为篮子大楼。这座建筑根据 Longaberger 公司的明星产品——篮子复制而成，也成为之后诸多公司效仿的“所见即所卖”的典型，从建筑开始达成公司的营销策略。在 20 年后，这座建筑被公司抛弃，在 2018 年底才找到买家。诸如此类的建筑在近几十年被大量的复制，又被学界冠以 Kitsch Architecture（媚俗建筑）的名号，通过粗糙的方式迎合大众的口味。但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建筑功能，才成就了今日的拉斯维加斯。

1950 年代拉斯维加斯市中心的弗雷蒙特街 ©️Getty Image

原本只是摩门教聚落和兵站的拉斯维加斯在 1905 年才开埠，而 Las Vegas（西班牙语，肥沃的山谷）也得益于拉斯维加斯旁的泉水，随着掘金潮与贸易才让拉斯维加斯开始繁荣。1931 年是拉斯维加斯命运的转折点，内华达州将赌博合法化，拉斯维加斯的第一家赌场 Pair-O-Dice Club 也开在了联通拉斯维加斯与全美国的 91 号高速路旁，而这条途经拉斯维加斯的高速路后来也成为拉斯维加斯的标志天际线——The Strip（赌场大街）。

拉斯维加斯赌场大街地图 ©️LasVegasHowTo

我们能看到所有拉斯维加斯地标建筑物都盘踞在赌场大街旁，正因为拉斯维加斯是因 91 号公路兴盛，从1970年代兴盛的汽车文化（Automotive Culture）更助力于拉斯维加斯的影响力急速扩张。而这一汽车文化兴起的时间也正与奇观建筑出现的时间不谋而和，与其判断两种现象的先后，不如用一个最俗的词汇来形容：“互相成就”。

1951年在Pioneer Club之外 ©️ LCDM Universal HIstory Archive

自 1967 年建筑家 Robert Venturi 与 Denise Scott Brown 与一众学生前往拉斯维加斯，开始了对拉斯维加斯的城市规划与建筑相关研究工作，并在 1972 年，两人与同是建筑师的 Steven Izenour 共同出版了调查报告《向维加斯学习：建筑形式失落的象征主义》（Learning From Las Vegas: the Forgotten Symbolism of Architectural Form），并在文中深入研究了这种极具有象征性的建筑模式与拉斯维加斯建城历史的渊源。

Venturi, Scott Brown 与 Izenour 合著的《向维加斯学习：建筑形式失落的象征主义》©️ MIT Press 

Robert Venturi与Denise Scott Brown 的合影 ©️The Architect's Newspaper

他们认为拉斯维加斯早期并不是一座典型的城市，而更像是沿着大道扩张的聚落。所有赌场与商铺都面向高速公路修建，为了最大程度上吸引穿行的司机，建筑逐渐形成了“前脸夸张，后身传统”的风格。他们也同样比较了在不同的路况、速度和场景下，为了引起司机的注意力，不同建筑与广告牌大小的呈现方式。

报告中对不同空间和建筑的图像化表达 ©️ MIT Press

他们发现在这样的公路风景（Autoscape）中，拉斯维加斯的建筑逐渐形成了两种相对的样式“Duck and decorated shed”（鸭子和装饰过的棚屋），“鸭子”，来源于长岛旁的 The Big Duck，代指空间、结构与程序被一个整体象征化的形式扭曲的建筑；而另一种，“装饰过的棚屋”则是指建筑的空间与结构系统直接适配他的功能，装饰独立存在。无疑，我们所讨论的奇观，不管是来自河北还是内华达，都是第一种“鸭子”建筑。

“鸭子”与“装饰过的棚屋”示意 ©️ MIT Press

纽约长岛的鸭型建筑 The Big Duck

因此，我们所能见到之后的 NY Hotel 前的自由女神像以及 Paris Hotel 的埃菲尔铁塔也同样从某种程度延续了这种“鸭式”建筑的理念。打破当时建筑现代主义推行的极简与功能性对建筑范式的限制，直接挪用相关的艺术符号。

拉斯维加斯 NY Hotel 门前的自由女神像与背后仿造曼哈顿的摩天大楼 ️©️NY Hotel

在这本报告发表之后，Venturi与Scott Brown 等人无疑收到了非常多反对的声音，但他们仍持续地在学界推行这样直白的象征主义建筑，并声称现代建筑中推行的极简和结构化同样是另一种通过程序生产“鸭子”建筑的方式。现代建筑中重要的“功能决定形态”（Form follows） 的理论在这些奇观建筑上仍然适用，只不过他们将其做到了极致。

Robert Venturi 设计的休斯顿儿童博物馆 ©️Dezeen

Venturi 与 Scott Brown 利用他们的著作为拉斯维加斯正名，当我们回到史里芬“大史记”中的奇观，回到京津冀，反思这些同样美学概念下的中国奇观为何未能成就邢台或保定。或许问题并不出在福禄寿或白洋淀大鳌的建筑本身，而是在相对紧缩的城市空间中，是否有能力承托一个奇观建筑的存在，是否强大的交通运力证明你的存在感，而当我们环顾这些奇观之外的一派萧条也证明了我们的答案。而这些奇观建筑，更像是远山的呼喊，是为城市化打的一针肾上腺素，他或许能够迎来他自己拉斯维加斯的时刻，也或许并不能。